迪士尼樂園
-造夢的工場,也是埋葬夢的墳地

作者∕施鵬翔

來源∕香港基進網(http://hkpwd.at.hkid.com)

導讀∕ 回應傳播媒體與大眾一面倒支持在香港興建大資本企業「迪
士尼樂園」,本文作者引用國外的一些例證,逐一抗擊支持
者的論據,並且提出迪士尼樂園對香港社會可能的象徵意義,
以及帶來的負面而深遠的影響。 李育成

文章開始∕


王國裡沒有夢想

迪士尼是夢的工場,而和路迪士尼的最大成就並非米奇老鼠,而是迪
士尼樂園,因為它把夢想化為可接觸﹑可感受的「真實」世界。1955年洛
杉磯迪士尼樂園建成的一刻,沒有人想到它竟會風靡美國,繼而把王國擴
張到全世界。傳聞當年迪士尼邀請了其它遊樂園(amusement park)的老
闆到初建成的迪士尼樂園參觀,但得到的反應竟是普遍的批評和疑問:迪
士尼太少機動遊戲,卻有太多的模擬建築和空間,這樣的遊樂園會吸引到
小孩子嗎?他們不明白的是迪士尼要建立的不是一個普通的遊樂園,而是
一個「世界」(DisneyWORLD),而這個世界所要買賣的,不是機動遊戲
的官感刺激,而是「真實」的夢想,模擬的烏托邦。

事過境遷,當年的批評和疑問當然已被丟到時代的後面。今天,全球
有四個迪士尼樂園,每年吸引幾千萬遊客參觀,集體消費著迪士尼公司精
心炮製的夢想世界。它代表了集體消費社會發展的極致:曾經是人們最個
人﹑最發自內心﹑最不受拘束的「夢想」,最後也逃不過被大規模複製﹑
大規模消費的命運。迪士尼王國正是踏在夢想之上建立起來的。

因此,迪士尼比誰都要緊張對這個夢想的控制權:為了堅決執行對米
奇老鼠的肖像權,它不惜控訴三間把米奇老鼠畫在外牆的托兒中心;為了
完全擁有它的夢想王國,奧蘭多的迪士尼樂園是第一個買有「環境版權」
的空間,意思是你要在這裡拍照,理論上也要得到迪士尼的批准;為了要
保證夢想世界不被破壞,迪士尼買下了奧蘭多迪士尼樂園周邊的幾千畝土
地,令其它發展商根本不可能接近王國;最後,迪士尼甚至可以叫佛羅里
達州的政府讓迪士尼擁有土地的各種管治權,包括巡邏﹑收稅﹑行政和免
受環境保護控制的權力。在它的夢想世界中,迪士尼王國的權力無可質疑。

沒有一個企業王國對環境和空間的控制權可以媲美迪士尼。諷刺的是,
這象徵著夢想的王國,卻要將孩子們的小小夢想——把米奇老鼠畫在學校
外牆——也粉碎,這時候迪士尼王國已成為埋葬夢想的墳地。

在迪士尼,我們看到的不是夢想的再生和實現,而是它的被操縱﹑壟
斷﹑和踐踏。無論多麼美的夢想,一旦它被權力完全操控,只會變為惡夢。
這個道理對我們來說其實毫不陌生:假使我們記得社會主義的烏托邦怎樣
在極權體制下變為人間地獄。


在夢想的背後……

買賣夢想當然不是新事物。但迪士尼的驚人之處是它把美化了的過去﹑
現在和將來化為「真實」的世界。遊客消費的夢想其實是迪士尼完全控制﹑
大規模生產和單一無異的模擬真實。讓我們看看這個夢想是怎樣被製造出
來的,以及它的真面目。
1.對空間的完全控制權

雖然迪士尼樂園還未曾在香港興建,香港人已領略到迪士尼對控制空
間的執著。 在港府與迪士尼談判期間,不斷傳出迪士尼對選址諸多「挑
剔」:「儘管迪士尼其實已屬意在港建樂園,但卻對選址極挑剔,例如要
求樂園附近沒有高聳建築物,以免入場旅客在場內看見其建築,破壞遊玩
興致。」(蘋果日報,98年12月26日)而原來港府屬意的大嶼山陰澳,則
因為鄰近機場,「帶來噪音影響」而作罷。在迪士尼的虛構世界中,不容
存在一絲真實世界的污染,那怕只是一棟高聳的建築物或飛機的噪音。因
為迪士尼的世界只有歡樂和諧,但真實世界卻有太多的痛苦和矛盾。迪士
尼販賣的就是一個淨化了的樂土,一個可供人們從真實世界逃逸出來的夢
境,為了保護這夢幻世界不被破壞,迪士尼需要的是對空間的完全控制權。

2.迪士尼說:我要不好的東西都從世界上消失!

迪士尼要完全控制模擬世界的欲望可以媲美極權國家對人民的控制。
它對選址的挑剔只是一個端倪,事實上,迪士尼對控制空間的權力意志遠
不止於此。在迪士尼的夢境裡,遊客看不見真實世界的運作:迪士尼上萬
個員工是怎樣上班下班的?上千萬遊客所製造的垃圾是怎樣處理的?龐大
的樂園的物資輸送是怎樣運作的?所有這些現實世界必需的運作都被埋在
地底下進行,因為它們被迪士尼認為是不可欲的(undesirables),是完
美夢境所不應該存在的。於是上噸的垃圾每日從這裡經過,下班時員工們
拖著疲憊的身軀從這裡離開,上班的掛著麻木的面容在這裡日復一日換上
工作服,然後踏上樂園便要堆上夢一般的燦爛笑容。當然,地底世界還有
一堆堆的電線﹑輸水管﹑貨倉﹑電機房﹑空調系統﹑廚房﹑飯堂﹑辦公室﹑
更衣室等等等等。

沒有了這個地底世界,造夢的機器也必然停頓。 一個是生產的世界
(the world that produces),一個是被消費的世界(the world to be
consumed),生產與消費的關係在這裡得到極致的空間編排,當中體現的
「理性」不是純粹經濟的考慮,而是消費主義社會由來已久的價值觀:生
產的世界是不可欲的,消費的世界則是令人神往的。土地用途的規劃便貫
通著這種價值觀:工業用途的便發放邊疆,最中心最美麗的地段便把它變
成是消費的天堂。微觀地看,服務行業的資本家其實也深明迪士尼的邏輯,
例如高格調的餐廳和酒店往往要員工從後門上落班。不過,沒有一處地方
像迪士尼樂園般體現著兩個世界既依附又對立的關係。

事實上,要將不可欲的﹑骯髒的東西從這個世界上趕走的欲望,本身
就是現代規劃的「理想」之一。但這欲望卻充滿著極權主義的色彩:透過
對空間的宰制,權力將把世界淨化,把世界改造。我們不要忘記極權主義
的歷史充斥著一幕幕將不可欲之人和事從世界上蒸發。今天,我們可以想
想新加坡,這個被稱為「模擬的迪士尼國家」。(Sorkin, 1992, 頁220)
當然,我們難以將可愛的米奇老鼠與獨裁者聯想到一起,但這其實正是迪
士尼真正的權力所在:在夢想的幌子底下,迪士尼可怕的權力和欲望被隱
藏到地底去了!

3.沒有僭越可能的夢想世界

在迪士尼,他們叫那些負責把世界淨化的設計師為「想像者」
(Imagineer),但沒有一個名詞比這更具諷刺意義,因為「想像者」的
工作不是設計一個讓人自由想像的世界,而是要透過對空間的設計,為想
像設下禁區,保證遊客所領略的唯一夢境就是迪士尼所出售的夢境。據一
名「想像者」所講:「我們創造的是一種『迪士尼現實主義』,性質上似
是烏托邦的,我們透過設計,在其中小心地弄走所有負面的﹑不可欲的因
素,並把一切設計為正面的因素。」(Bryman, 1995, 頁102) 在「想像
者」精心設計的樂園,迪士尼因此壟斷了想像和夢想的可能。在喧嘩的歡
樂聲中隱藏著一套穩固的秩序,「烏托邦」其實是一個沒有僭越可能的鐵
籠。

4.造夢王國的福特

因此,在迪士尼的夢境中,我們每一個人都只能是旁觀者,而且,我
們的主動性被空間和人流的設計減至最低。在大部份的主題世界裡面,遊
客都沒有機會徒步參觀,而要坐在開放式的車卡或其它工具穿過。這樣不
單令每人逗留在內的時間都在迪士尼的控制之內,更保證了每個人所看到
和感受到的夢幻世界都是一模一樣的。遊客因此變成了最被動的消費者,
消費著一式一樣的模擬世界。這般高度標準化的商品和消費經驗恐怕連麥
當勞也要比下去。難怪有批評者把迪士尼喻為大規模生產標準化商品的裝
配線(assembly line)。

5.迪士尼:我要員工都像機械人般工作

迪士尼對標準化的執著還體現在它對僱員的控制。一如麥當勞,迪士
尼會在自設的「大學」中教導員工標準的應對和態度,在工作時,他們不
可以偏離「台詞」,還要機動化地維持一個標準的笑容,但矛盾地這些機
械化的訓練,卻是要令到遊客感覺去到了一個人性化的﹑賓至如歸的世界
。除了標準的對答外,迪士尼還嚴格規定員工的打扮,男的不可以留長髮
和任何鬍鬚,女的只可以有非常有限度的化妝和飾物。而且,迪士尼對員
工的挑選十分嚴格,以保證他們符合樂園所塑造的價值觀。在美國,據一
些學者的觀察,樂園聘用的員工大都是二十出頭的單身白人,有著健康的
外表(最好是具優秀的運動紀錄)﹑略高於平均的身高和略低於平均的體
重,臉上不能有疤痕,而且要衣著保守。(備受失業打擊的香港工人可以
想想自己是否合乎以上的條件,才決定興建迪士尼是否真的可以紓解自己
的困境。) 但無論怎樣嚴格的挑選和訓練,都不能將活生生的工人變成機械人般
準確無誤。因此迪士尼很早便對可以發聲的機械人感到興趣。和路迪士尼
在1964年的一次訪問中,便提到:「我們每天運作十五小時,而這些表演
每小時都要繼續…就像發聲機械人般毋須停下來休息和喝咖啡。」(Bryman,
頁 119)一個迪士尼的「想像者」更清楚地說明機械人的好處:「我見過
一些演員有時會比其它時候表現得更好,但這些機械人每次的表現都一模
一樣!它們不單可靠,而且不屬於工會,不會進行罷工,更不懂要求更多
的薪金。」(Bryman, 頁 119)因此,機械人的可靠性不單在於它們準確
無誤,更在於它們無欲無求,不會透過組織工會和罷工,威脅到不能有絲
毫出錯的世界。只有機械人才可以滿足迪士尼對秩序的苛求。

順帶一提的是迪士尼是出了名反工會的企業,因為試想想:夢想的王
國有一天突然出現工潮!米奇老鼠忽然舉起示威牌抗議迪士尼剝削員工!
(根據香港基督教工業委員會的資料,迪士尼在大陸的玩具供應商對工人
極盡剝削之能事。)對於極力把夢想世界淨化為沒有任何社會矛盾的迪士
尼來說,工會所暴露的勞資矛盾將是最致命的一擊。

6.秩序,秩序! 或許最能體現迪士尼裡面的秩序是排隊的人龍。遊客在迪士尼樂園裡
的大部份時間其實都是用來排隊。在乖乖的呆等過程中,我們都變成了最
被動的受眾。對於喜歡蹦蹦跳的小孩來說,這更是一個極佳的社會化過程。
韋利斯告訴我們這樣的一次經驗:在排隊的時候,突然有幾個悶得發慌的
小孩開始跳起舞來,但其它幾百個遊客仍然「充滿責任感地」站在預定的
排隊線上,至此她才驚覺在樂園之中是如何地欠缺富想像力的﹑即興的的
玩耍。(Bryman, 頁104)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幾點迪士尼樂園與普通公園的分別:前者佈滿秩序,
製造被動的消費者,是文化商品化的極致,後者則是供人玩樂﹑運動﹑消
閒﹑社交﹑集會﹑發洩的空間,容許各種富想像力和即興的玩意;前者是
由私人擁有,權力操控,後者則屬於公眾,由人們賦予意義;前者要付錢
才能進入,後者則免費出入。將公園主題化﹑機動化和商品化,其實正代
表了公共空間的消失,代表了社會的想像力被壓抑。 站在空間的使用者
(而不是消費者)角度,我們必須反對興建迪士尼樂園,以及它背後的邏
輯。
誰的夢想?誰的迪士尼樂園?

迪士尼的夢想其實很昂貴,並非每個人都負擔得起。在美國,根據一
項八十年代中的統計 , 超過 90% 遊客是白人 ,遊客的年薪中位數是
$35,700 美金,48% 的遊客是專業和技術人員,26% 是公司經理和行政人
員。在貧富愈趨懸殊的香港,恐怕只有小數本地居民可以買得起迪士尼的
夢想。 自己的階級意識來自童年時見到鄰居的小孩竟然可以擁有一部雅達利,
而自己只能與不懂事的弟弟蹲在鄰居門口,透過鐵門縫窺看神奇的打怪獸
遊戲。迪士尼樂園的大門,這道富裕家庭的小孩才能進入的門口,或許將
是孩子們分辨富貧,家長們互相炫耀的象徵。

事實上,無論是在五十年代的美國,或是在八十年代初的日本,迪士
尼樂園的落成都象徵了富裕社會的來臨。在日劇《悠長假期》 中,小南
(山口智子飾)在超級市場購物時向瀨名(木村拓哉飾)表示,很羨慕他
那一代人可以在迪士尼的伴隨下渡過童年。1983年東京迪士尼樂園的開幕
其實正象徵了日本社會發展的一個分水嶺。迪士尼的視象世界早於1958年
便登陸日本,從1958至1967年,「迪士尼樂園」節目("Disneyland" show)
一直在日本電視台播放,而這段時期亦見證了日本戰後經濟的起飛,日本
在期間每年的國民生產總值增長 11%。因此,在六十年代,迪士尼是日本
邁向富裕社會的有力象徵,而1983年迪士尼樂園的開幕則意味著這個夢想
的具體實現。(Yoshimoto, 1994, 頁189)對瀨名的父母來說,迪士尼樂
園的落成本身就是一個夢想的實現,總結了新生代參與戰後重建的成績。
而趕逢可以在童年過去前步入迪士尼樂園的瀨名(1983年瀨名應該約十歲),
他們生活的世界已是屬於另一時代。

小南羨慕瀨名不單是因為他可以擁有與米奇老鼠合照的童年回憶,亦
因為瀨名可以趕逢富裕時代的頭班車。只有在夢想與經濟權力的結合下,
才造就了東京迪士尼樂園。在香港,我們雖然沒有一個建築物可以象徵戰
後富裕社會的來臨,但在七八十年代之間,戰後的新生代同樣地見證了經
濟起飛的成就。可是社會學家叫我們小心這個富裕社會的故事,因為它只
是中產階級的成功故事。同樣地,象徵著日本踏上富裕社會的迪士尼樂園
,它的夢想也不是每個人可以共同擁有的。

假使迪士尼挾著夢想的霸權在香港建成樂園,不難想像孩子們將來的
階級意識將來自父母有沒有能力帶他們到迪士尼一遊,或互相比較去了多
少次迪士尼樂園。迪士尼販賣的夢想將會成為孩子們抬高自己﹑踩低別人
的階級想像。而不要忘記的是迪士尼選擇了在富裕社會的夢想破滅時來到
香港,孩子們成長在貧富極度懸殊的香港社會,對他們來說,迪士尼象徵
的恐怕不是集體的夢想,而是互相的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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